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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应当?”李频笑起来,“可你知道吗,他原本是有办法的,哪怕占了庆州、延州两地,他与西夏、与田虎那边的生意,已经做起来了!他南面运来的东西也到了,至少在半年一年内,西北没有人真敢惹他。他可以让很多人活下来,并不够,占了两座城,他有吃的,真的没办法招兵?他就是要让这些人明明白白,不是浑浑噩噩的!”

“铁捕头,你知道吗?”李频顿了顿,“在他的世界里,没有中立派啊。所有人都要找地方站,哪怕是这些平日里什么事情都不做的普通人,都要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站在哪里!你知道这种世界是什么样子的?他这是故意放手,逼着人去死!让他们死明白啊——”

李频的话语回荡在那荒原之上,铁天鹰想了一会儿:“然则天下倾覆,谁又能独善其身。李大人啊,恕铁某直言,他的世界若不好,您的世界,是什么样子的呢?”

李频沉默下来,怔怔地站在那儿,过了很久很久,他的目光微微动了一下,抬起头来:“是啊,我的世界,是什么样子的……”

他闭上眼睛:“宁毅有些话,说的是对的,儒家该变一变……我该走了。铁捕头……”他偏过头,望向铁天鹰,“但……不管怎么样,我总觉得,这天下该给普通人留条活路啊……”这句话说到最后,细若蚊蝇,悲怆得难以自禁,犹如呻吟、犹如祈祷……

宁毅回到小苍河,是在十月的尾端,其时温度已经骤然降了下来。时常与他辩论的左端佑也罕见的沉默了,宁毅在西北的各种行为,做出的决定,老人也已经看不懂,尤其是那两场犹如闹剧的投票,普通人看到了一个人的疯狂,老人却能看到些更多的东西。

十一月初,气温骤然的开始下降,外界的混乱,已经有了些许端倪,人们只将这些事情当成种家骤然接手两地的左支右拙,而在山谷之中,也开始有人慕名地来到这边,希望能够加入华夏军。左端佑偶尔来与宁毅论上几句,在宁毅给年轻军官的一些讲课中,老人其实也能够弄懂对方的一些意图。

“……打了一次两次胜仗,最怕的是觉得自己劫后余生,开始享受。几千人,放在庆州、延州两座城,很快你们就可能出问题,而且几千人的队伍,即便再厉害,也难免有人打主意。假设我们留在延州,心怀不轨的人只要做好打败三千人的准备,可能就会铤而走险,回到小苍河,在外面留下两百人,他们什么都不敢做。”

“……而且,庆、延两州,百废待兴,要将它们整理好,我们要付出很多的时间和资源,种下种子,一两年后才能开始指着收割。我们等不起了。而现在,所有赚来的东西,都落袋为安……你们要安抚好军中大伙的情绪,不用纠结于一地两地的得失。庆州、延州的宣传之后,很快,越来越多的人都会来投奔我们,那个时候,想要什么地方没有……”

然而,在老人那边,真正困扰的,也并非这些表层的东西了。

十一月底,在长时间的奔波和思考中,左端佑病倒了,左家的子弟也陆续来到这边,劝说老人回去。十二月的这一天,老人坐在马车里,缓缓离开已是落雪皑皑的小苍河,宁毅等人过来送他,老人摒退了周围的人,与宁毅说话。

“我看懂这里的一些事情了。”老人带着沙哑的声音,缓缓说道,“练兵的方法很好,我看懂了,但是没有用。”

“嗯……”宁毅皱了皱眉头。

“他们……搭上性命,是真的为了自我而战的人,他们醒来这一部分,就是英雄。若真有英雄出世,岂会有孬种立足的地方?这法子,我左家用不了啊……”

宁毅微微的,点了点头。

“我想不通的事情,也有很多……”

“别想了,回去带孙子吧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老人笑了笑,摆摆手,“我是真的想知道,你心中有没有底啊,他们是英雄,但他们不是真的懂了理,我说了许多遍了,你以此为战可以,以此治国,这些人会的东西是不行的,你懂不懂……还有那天,你偶然提了的,你要打‘情理法’三个字。宁毅,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?”

鹅毛般的大雪落下,宁毅仰起头来,默然片刻:“我都想过了,情理法要打,治国的核心,也想了的。”

老人闭上眼睛:“打情理法,你是真的不容于这天地的……”

“嗯,老人家啊,但是我能够确定,这未来必是以‘理’字为先的。”宁毅在车辕上坐了下来,将厚厚的车帘尽量拉上,“你真想知道,我只说一次,不会跟别人说了。”

“你说……”

“问题的核心,其实就在于老人家您说的人上,我让他们觉醒了血性,他们符合打仗的要求,其实不符合治国的要求,这没错。那么到底什么样的人符合治国的要求呢,儒家讲君子,在我看来,构成一个人的标准,叫做三观,人生观,世界观,价值观。这三样都是很简单的事情,但最为复杂的规律,也就在这三者之间了。”

老人听着他说话,抱着被子,靠在车里。他的身体未好,脑子其实已经跟不上宁毅的诉说,只能听着,宁毅便也是缓缓地说话。

“所谓人生观,确定这一个人,一辈子的要到的地方,成为什么样的人,是好的,就如同儒家人,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,做到了这个,就是好的。而所谓世界观:世界孤立于外,世界观,则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,我们认为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,我们心中对世界的规律是如何认知的。人生观与世界观糅合,形成价值观,譬如说,我认为世界是这个样子的,我要为天地立心,那么,我要做一些什么事,这些事对于我的人生追求,有价值,别人那样做,没有价值。这种正负的认定,叫做价值观。”

“而人在这个世界上,最大的问题在于,人生观与世界观,很多时候看起来,是矛盾的、悖反的。”

“你我的一辈子,都在看这个世界,为了看懂它的规律,看懂规律之后我们才知道,自己做什么事情,能让这个世界变好。但很多人在这第一步上就停下来了,像那些读书人,他们成年之后,见惯了官场的黑暗,然后他们说,世道就是这个样子,我也要同流合污。这样的人,人生观错了。而有些人,抱着天真的想法,至死不相信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的,他的世界观错了。人生观世界观错一项,价值观一定会错,要么这个人不想让世界变好,要么他想要世界变好,却掩耳盗铃,这些人所做的所有选择,都没有意义。”

“譬如庆州、延州的人,我说给他们选择,其实那不是选择,他们什么都不懂,傻子和坏人这两项沾了一项,他们的所有选择就都没有意义。我骗种冽折可求的时候说,我相信给每个人选择,能让世界变好,不可能。人要真正成为人的第一关,在于突破人生观和世界观的迷惑,世界观要客观,人生观要正面,我们要知道世界如何运作,与此同时,我们还要有让它变好的想法,这种人的选择,才有作用。”

“而世界极其复杂,有太多的事情,让人迷惑,看也看不懂。就好像经商、治国一样,谁不想赚钱,谁不想让国家好,做错了事,就一定会破产,世界冰冷无情,符合道理者胜。”

宁毅顿了顿:“以情理法的顺序做核心,是儒家非常重要的东西,因为这世道啊,是从寡国小民的状态里发展出来的,国家大,各种小地方,山沟沟,以情字治理,比理、法更加实惠。然而到了国的层面,随着这千年来的发展,朝堂上一直需要的是理字先行。内举不避亲,外举不避嫌,这是什么,这就是理,理字是天地运行的大道。儒家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,什么意思?皇帝要有皇帝的样子,臣子要有臣子的样子,父亲有父亲的样子,儿子有儿子的样子,皇帝没做好,国家一定要买单的,没得侥幸可言。”

“可这些年,人情一直是居于道理上的,而且有愈发严格的趋势。皇帝讲人情多于道理的时候,国家会弱,臣子讲人情多于道理的时候,国家也会弱,但为什么其内部没有出事?因为对内部的人情要求也愈发严苛,使内部也愈发的弱,以此维持统治,所以绝对无法对抗外侮。”

“格物将会发展起来,左公,你对它没有信心,然而有一天,它将会十倍百倍地改变你现在看到的东西。格物更加冰冷客观,它容不得一丝人情和想当然,规律就是规律。试想一个作坊可以十倍百倍甚至千倍地增加人力,去研究它的人,整日讲的是人情,他迟早会被人情迷惑,负责这件事情的人讲人情,那么真正有用的人就上不来。一个东西,飞上天去,只要一丝错漏,就要掉下来,负责的人若不能严格,又会变成怎样?”

“国家愈大,愈发展,对于道理的要求愈发迫切。迟早有一天,这世上所有人都能念上书,他们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,他们要说话,要成为国家的一份子,他们应该懂的,就是客观的道理,因为——就像是庆州、延州一般,有一天,有人会给他们做人的权力,但如果他们对待事情不够客观,沉迷于乡愿、想当然、各种非此即彼的二分法,他们就不应当有这样的权力。”

“左公,您说读书人未必能懂理,这很对,如今的儒生,读一辈子圣贤书,能懂其中道理的,没有几个。我可以预见,将来当全天下的人都有书读的时候,能够突破人生观和世界观对立统一这一关的人,也不会太多,受限于聪不聪明、受限于知识传承的方式、受限于他们平时的生活熏陶。聪不聪明这点,生下来就已经定了,但知识传承可以改,生活熏陶也可以改的。”

“当这个世界不断地发展,世道不断进步,我断言有一天,人们面临的儒家最大糟粕,必然就是‘情理法’这三个字的顺序。一个不讲道理不懂道理的人,看不清世界客观运行规律沉迷于各种乡愿的人,他的选择是无意义的,若一个国家的运作核心不在道理,而在人情上,这个国家必然会面临大量内耗的问题。我们的根子在儒上,我们最大的问题,也在儒上。”

“无论是需要怎样的人,还是需要怎样的国。没错,我要打掉情理法,不是不讲人情,而是理字必得居先。”宁毅偏了偏头,“老人家啊,你问我这些东西,短时间内可能都没有意义,但如果说将来如何,我的所见,就是这样了。我这一辈子,可能也做不了它,或许打个根基,下个种子,未来怎样,你我恐怕都看不到了,又或者,我都撑不过金人南来。”

他笑了笑:“往日里,秦嗣源他们跟我聊天,总是问我,我对这儒家的看法,我没有说。他们缝缝补补,我看不到结果,后来果然没有。我要做的事情,我也看不到结果,但既然开了头,唯有尽力而为……就此拜别吧。左公,天下要乱了,您多保重,有一天待不下去了,叫你的家人往南走,您若长命百岁,将来有一天或许我们还能见面。不管是坐而论道,还是要跟我吵上一顿,我都欢迎。”

他抬起手,拍了拍老人的手,性情偏激也好,不给任何人好脸色也好,宁毅不畏惧任何人,但他敬畏于人之智慧,亦尊重拥有智慧之人。老人的眼睛颤了颤,他目光复杂,想要说些什么话,但最终没有说出来。宁毅跃下车去,召唤其他人过来。

那特制的马车沿着崎岖的山路开始走了,宁毅朝那边挥了挥手,他知道自己可能将再也见不到这位老人。车队走远之后,他抬起头深深了吐了一口气,转身朝山谷中走去。

小苍河在这片白皑皑的天地里,有着一股奇特的生气和活力。远山近岭,风雪齐眉。

这一年是武朝的靖平二年,建朔元年,不久之后,它就要过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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